自那晚约定之后，沈慕言的生活忽然有了盼头。
白天，他不再对着空荡荡的老宅唉声叹气，开始学着打理这个家。扫去蛛网，擦净蒙尘的家具，甚至笨拙地翻出工具箱，修好了吱呀作响的木门。他在院子里开辟出一小块空地，打算种点蔬菜——以前的沈少哪里会碰这些？可现在，能吃上自己种的菜，竟是件让人踏实的事。
他还翻出祖父留下的医书，打发时间似的读着。那些晦涩的古文起初看得头疼，可静下心来琢磨，竟也慢慢品出些味道。偶尔看到有趣的药方，他还会记下来，想着晚上可以讲给苏凝听。
而每到夜幕降临，他便准时去后院的温泉。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，仿佛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入口，推开它，就像推开了一场跨越千年的约会。
他们的交谈越来越自然。沈慕言不再只讲那些光怪陆离的现代奇景，也会说起自己的过去——那些被他挥霍掉的青春，那些如今想来可笑的排场，还有破产后的心路历程。
“以前觉得钱能买到一切，”他泡在温水里，语气带着几分自嘲，“挥金如土的时候，身边围着一群人，喊我沈少，捧得我飘飘然。真到了一无所有，才看清谁是真心，谁是假意。”
苏凝安静地听着，没有打断。等他说完，才轻声道：“世间冷暖，皆是如此。本宫身处后宫，见得只会更多。位高权重时，锦上添花者众；一朝失势，落井下石者亦不在少数。”
“你也会遇到这种事？”沈慕言有些惊讶。在他的想象里，皇后理应是最尊贵的女人，万人之上。
“为何不会？”苏凝的声音里带了丝淡淡的疲惫，“帝王恩宠，薄如蝉翼。前朝风云变幻，后宫亦如战场。本宫能坐稳这位置，靠的从不是恩宠。”
沈慕言沉默了。他忽然意识到，苏凝的“如常”背后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算计与隐忍。她看似拥有一切，实则或许比他更身不由己。
“那你……会不会觉得孤单？”他轻声问。
温泉那头静了片刻，才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“嗯”。
“但习惯了。”她补充道，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清冷，“本宫早已学会与寂寞共处。”
沈慕言心里莫名有些发堵。他想象着她独自坐在空旷的宫殿里，看着烛火摇曳，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。那样的日子，该有多难熬？
“以后有我陪你说话，”他脱口而出，说完又觉得唐突，脸颊微微发烫，“我是说……如果你不嫌弃的话，我每天都来，跟你说说话，讲讲我的事，讲讲外面的世界。”
水面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笑，像落雪落在梅枝上，清冽又温柔：“不嫌弃。有你说话，这长夜……似乎也没那么难捱了。”
那天之后，他们的话题愈发宽泛。沈慕言会讲他小时候调皮被祖父罚抄家规的糗事，讲他第一次开赛车时的惊险，甚至讲他破产前最后一次荒唐的派对——只是这次，语气里再无炫耀，只剩恍如隔世的怅然。
而苏凝，也渐渐愿意跟他说些宫里的事。她说***的牡丹开得正好，说新进宫的秀女青涩得像未熟的果子，说她偶尔会偷偷溜去藏书阁，看那些被束之高阁的孤本。
“藏书阁里有很多前朝的游记，”她说，“讲西域的沙漠，讲南海的岛屿，讲极北之地的冰雪。本宫常想，那些地方是什么样子的？”
“等以后……”沈慕言想说“等以后我带你去看”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。他们之间隔着千百年的时光，这承诺太奢侈，太不切实际。
苏凝似乎察觉到他的停顿，轻声道：“听你讲，便如亲眼所见了。”
沈慕言心里一暖，忽然想起什么，从池边拿起一个小小的东西：“对了，这个给你看看。”
那是一个打火机，他从二手车里翻出来的，还能用。他举着打火机，对着水面晃了晃：“这叫打火机，是我们那里取火用的。”
他按下开关，“咔哒”一声，火苗窜了出来，在昏暗的石室里跳动着。
“你看，不用钻木，不用火石，轻轻一按就有火了。”
水面那头安静了几秒，随即传来苏凝带着惊叹的声音：“竟有如此奇物？小小的，竟能这般方便取火？”
“是啊，”沈慕言得意地笑了笑，“我们那里还有更方便的，叫电灯，一按开关，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，比蜡烛亮多了，还不怕风吹。”
他边说边比划，想象着苏凝听到这些时，眼中或许会闪过的好奇光芒。
“真想见见。”苏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向往。
沈慕言心里一动，试探着问：“这个打火机……好像不大，你说……能不能传过去？”
上次玉佩能从她那边过来，那他这边的东西，是不是也能送过去？
苏凝显然也愣了一下：“不知……你可以试试。”
沈慕言深吸一口气，小心翼翼地把打火机放进水里，松手。
打火机没有沉下去，也没有飘走，就那样悬浮在水面上，周围的水似乎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屏障。紧接着，水面泛起一圈淡淡的涟漪，打火机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，慢慢往下沉，最后竟真的……消失在了池水里。
“没了！”沈慕言惊喜地低呼，“它不见了！你那边……收到了吗？”
对面沉默了片刻，久到沈慕言以为失败了，才传来苏凝带着难以置信的声音：“在……在本宫手边的水里浮着呢！”
“真的传过去了？！”沈慕言激动得差点从池子里跳起来，“你拿起来看看，按侧面那个小按钮，就能打出火来。小心点，别烫着。”
过了一会儿，苏凝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奇：“亮了！真的亮了！小小的火苗，竟如此稳定……这东西，太神奇了！”
听着她雀跃的语气，沈慕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，暖暖的。他从未想过，一个普通的打火机，竟能让一位皇后如此欣喜。这种分享带来的快乐，比他过去挥金如土时得到的任何满足都要真切。
“喜欢吗？”他笑着问。
“喜欢。”苏凝的声音轻快了许多，“多谢你，慕言。”
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，没有称呼“沈公子”，而是亲昵的“慕言”。沈慕言的心漏跳了一拍，脸上有些发烫，连带着温泉水都仿佛热了几分。
“你喜欢就好。”他低声说，声音有些不自然。
又聊了一会儿，苏凝忽然说：“本宫也有东西想送你。”
“送我？”沈慕言一愣。
“嗯，”苏凝的声音带着一丝温柔，“是本宫亲手做的。”
话音刚落，沈慕言就看到水面上泛起涟漪，一个小小的、用红绳系着的东西慢慢浮了上来，旋转着，最后停在了他面前的水面上。
他伸手捞起，是一个香囊。
香囊用素色的锦缎缝制，针脚细密，上面绣着一朵淡雅的兰花，栩栩如生。凑近鼻尖轻嗅，一股清幽的香气萦绕开来，不似现代香水那般浓烈，却带着草木的清新，闻着让人神清气爽。
“这是……”
“本宫闲暇时绣的，”苏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，“里面装的是晒干的兰草花，能安神。你……若不嫌弃，便收下吧。”
沈慕言握着那个小小的香囊，指尖能感受到锦缎的柔软和红绳的温润。这是苏凝亲手绣的，带着她的温度和心意，从千百年前的宫廷里，穿越时空送到了他的手中。
“我很喜欢，”他轻声说，语气郑重，“谢谢你，苏凝。”
他把香囊小心翼翼地贴身收好，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。
那天晚上，他们没有聊太久。或许是交换礼物的举动太过私密，两人之间都多了些微妙的沉默。最后还是苏凝先开口，语气带着一丝轻浅的笑意：“时辰不早了，你明日还要打理老宅，早些歇息吧。”
“好，”沈慕言应道，“你也早点休息，别太累了。”
“嗯。”
回到房间，沈慕言把那个香囊放在枕边，清幽的兰花香萦绕在鼻尖，让他一夜好眠。梦里，他似乎看到一片盛开的兰草花，一个身着素色宫装的女子，正背对着他，在花丛中浅浅微笑。
而皇宫的御汤池边，苏凝坐在池沿，手里捧着那个小小的打火机。侍女们都已被屏退，烛火在她眼中跳跃，映着那抹跳动的火苗，也映着她唇边难以掩饰的柔和笑意。
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金属外壳，想起沈慕言说的“电灯”，想起他描述的那个可以自由奔跑、女子也能读书参政的世界，心里某个尘封的角落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苏醒。
一个来自千年后落魄公子的打火机，一个来自深宫皇后的兰草香囊。
隔着千百年的时光，通过这汪温热的通灵汤，他们交换的不仅是物件，更是一份在各自孤寂世界里，悄然滋长的、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牵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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